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-11-4 06:42 PM 編輯
第三章 凍結的傷口
紙張最上方用紅色粗線條字體這麼寫著.下面接著寫的有許多種字體,顏色和筆跡全都不同,有橫著寫,直著寫,斜著寫,像是集體書寫似地形形色色.京介從中間地方開始看.
「有人說在第一校舍的三樓後面看到過.(二年級.男生)
不對啦,是第二校舍的四樓啦.(二年級.男生)
在很多空教室都有出現.(希望匿名)
幫我消除了煩惱.咻地一下,跟魔法一樣.(二年級.女生)
聽說是身高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的男生.(一年級.女生)
頭發是卷發,還有,雀斑很多.(一年級.男生)
眼睛細細長長的.(二年級.男生)
剛開始還以為是個囂張的家伙.不過是個很好的人.(一年級.男生)
聽說穿著黑色外套耶.(二年級.女生)
那個人根本就是神.(三年級.女生)
好像拿著厚厚的紙卷.(二年級.男生)
是不是升學調查的調查人員?聽說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出現.(三年級.男生)
就是神嘛.(秘密)
他在哪里啦——我已經找了兩天了}(二年級.女生)
禁止自行張貼沒有許可章的布告!馬上撤掉!(風紀委員會.委員長)
最後這行字體寫得特別大,紙張接下來就沒有空間了.京介默默思索.雖然不是很清楚,不過學生之間似乎又在流傳什麼八卦.將紙上所寫的內容歸納一下,就是有個像神的人出現在某間空教室,為學生消除煩惱,大概就這樣.在紙邊畫著類似漫畫的插圖.彙集了「情報」上的特征,不知道是誰畫的.一個卷發,眼睛細細長長,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年的圖案.
傷腦筋啊,京介忍不住低語.就像舉辦大型球賽的體育館和學校操場待起來會不舒服一樣,在這個八卦流傳的時期,要想一個人在空教室里靜靜度過,恐怕也有困難.
有幾個男學生從走廊方向笑鬧著跑了過來.有個學生撞到布告欄,膠帶就這樣掉落,滿滿都是文字的布告落到地面.學生完全沒發現,吵吵鬧鬧地從樓梯口跑了出去.隨著人聲與腳步聲遠離,京介用手撐住腦袋.不知道是不是從公寓到這里的途中聽了太多噪音,頭痛和耳鳴又開始了.還是先找到可以獨處的地方再說.
仰望天花板,突然想起.既然空教室不行,那麼屋頂呢?要在屋頂睡午覺是太冷,不過今天算是十一月之中比較溫暖的日子.如果還是太冷,那就披上術者專用的黑斗篷,京介往樓梯方向移動.在二,三樓的樓梯轉角還是有學生聚集,不過往屋頂的樓梯就見不到半個人影,下面樓層的喧鬧聲也完全傳不過來.
一拉開屋頂的門,寒風就吹了進來.仰望天空,有整片烏云在不知不覺之間籠罩過來,太陽失去了蹤影.雖然云層沒有要散開的意思,不過回到校舍也很麻煩,京介還是來到屋頂.鐵門沒辦法關緊,在半開狀態下被風吹得喀喀作響.
京介走到屋頂中央,正要找個吹不到風的地點,這才發現已經有人先到.前方是包圍著屋頂的圍牆,有個人正站在圍牆前面.那是一名矮個子的少年.
頭發和黑色外套的下擺在風中劇烈抖動.右邊手臂下面夾著像電話簿一般厚厚的冊子,紙張的邊緣也在風中翻飛.少年用背脊抵著圍牆,一看到京介,臉上就浮現笑容.雖然氣氛看似友善,不過京介總覺得那笑容有點古怪.
雖然是素不相識的對象,卻有一種在哪里見過的錯覺.卷發,細細長長的眼睛,矮個子的身材——就在依序打量少年長相時,京介這才發現.眼前的這個人,跟樓梯口布告上的肖像畫長得很像.
不過叫人更有印象的卻是少年所穿的黑色外套.跟遭到處分的成員——音無浩一所穿的款式十分相似.跟禮子所穿的外套看起來則是同款,但不同顏色.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少年突然開口.那是帶點沙啞,似乎還沒脫離童音的嗓音.
「名字.你的名字.」
少年又說了一逼.京介沉默不語,少年就從鼻尖哼了一聲,發出短促的笑聲.
「搞什麼嘛.我的干涉法對隸屬團體的人和光流脈使者派不上用場.所以用不著問,我也知道你的名字……」
少年拿起手里的冊子,將它打開.
「我就在想,你一定會來屋頂.目前校舍內的空教室都有學生在監看.真是,這里的學生個個都單純直接到像個傻瓜.說到空教室,就只曉得往那邊找.就是這樣才會產生死角,我也才碰得到你.」
用繩子綁著,看似資料的東西被風一吹,再度發出了聲響.少年望著陸續翻動的頁面,這麼說道:
「你好,一條京介.我們組織目前所鎖定的殺害對象.」
少年抬起頭來,笑意又加深了一層.黑色外套下擺發出類似鳥類翅膀的聲音.說不定是成員的制服,不過下擺很長的外套,對少年的身材而言並不合身.京介無言地回望著少年.
「我和砂島一樣是成員,我叫泉見順也.不過不是本名.加入團體之後,我就向敬重的干部借用了姓氏.年紀比砂島小一歲,不過論資曆,則是我比她梢長一些.」
少年用自豪的口吻單方面地自我介紹.這人話好多,京介最先想到的是這個.正要問他那又如何,叫泉見的少年就已經搶先說了下去:
「你正如傳言,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,不過我大致可以掌握.目前的你,肉體和精神都相當疲憊.上半身有消毒藥水的味道,雖然傷勢不重,不過應該多少有些傷口.聽說你很擅長打架,不過現在的你,應該連我這個文弱的對于都有辦法將你打倒……啊,不行.要是你使用古代術,三兩下就能把我收拾得干乾淨淨.」
「你……」
「開玩笑的.我討厭暴力,連戰斗行為也包括在內.不過呢,至少可以讓我展現一下身為成員的能力吧?」
少年用近乎刻意的慢動作,讓背脊離開了圍牆.背脊挺直,將足足有數百頁的紙卷用單手指尖合上.
「一條京介.」
少年停下動作,就在這時收起笑意,眯起眼睛.
整片圍牆都在震動.晃動的鐵絲網瞬間往空中發出類似閃電的白光.鐵門在京介身後發出超乎預期的巨大聲響,自己關了起來.
「別想逃.」
笑意又回到泉見的嘴角.
頭頂的云層顯得更加陰暗.
豐花仰望開始轉陰的天空,停下了腳步.紅磚道上的枯葉和傳單繞著豐花腳邊忙亂地飛舞.
豐花想起早上為了殺時間,在起居室看到的天氣預報.今天深夜到明天清晨會變天,明天是降雨機率百分之百的雨天.要留意帶有閃電的大雨,冷冰冰的氣象預報員這麼宣布.豐花頭頂的云層,似乎正要落下寒冷的雨滴.
是要下雨了嗎?豐花再度抬頭瞪視著天空,嚴格下令,要它還不准下雨.在把京介找到帶回公寓之前,盡可能不要下雨.豐花重新抱緊手上的東西,在紅磚道上面跑了起來.
豐花帶在身上的東西,是用和紙包裹的長形棒狀物體.里面是玲洗樹的樹枝.看到它被丟在起居室的角落,遠峰就要豐花把它給帶著.這術具似乎是古代術的專用物件,遠峰說要交給京介.京介明明就是不想帶才會丟在那里,豐花卻連拒絕都來不及,只好直接帶著來到街上.家長真是白癡,豐花在心里一直罵個不停.
對于京介失蹤的事,遠峰似乎不怎麼擔心.不但沒什麼出門尋找的意願,還說接下來有會議非走不可,然後就回去了.他嘴里嘀咕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,說什麼還有辦法外出,代表內心還沒有完全崩潰.
對本家方面而言,京介這個「誘餌」來到外面,再度和禮子相遇的情形可以說是正中下陵,百分之百值得鼓勵.所以才有警護術者跟著他,要是京介能將用來迎戰的古代術專用術具給帶著,事情就能按照計劃加速進行.遠峰確實沒必要擔心.豐花被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攔下腳步,瞪視著紅燈.我不會乖乖聽你們的,我已經下定決心了.明明就已經下定決心——豐花垂下了肩.為什麼京介還是要自己離開?
為了抵抗寒冷與焦躁,豐花原地踏步,等著紅綠燈變色.京介會在哪里?河堤,河濱還有空地,凡是雙胞胎哥哥有可能去的地方,豐花幾乎都找遍了.不過卻到處都找不到京介.因為受傷的緣故,京介現在身上有消毒藥水的氣味.原本以為沿途尋找或許會找得到,不過鎮上的空氣卻充塞著枯葉的氣味與下雨的前兆.紅綠燈變色了,豐花停止思考,朝斑馬線跑了過去.沒做准備運動就開始跑,腳痛到讓人想哭.該不會禮子在哪邊逮到他,現在已經——豐花腦中閃過一絲不安,將自己的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.
猛然回神,豐花已經站在熟悉的建築物前面.那是高中正門前方.正好是休息時間,校內傳來學生喧鬧的聲音.豐花停下腳步,吸著鼻涕仰望著校舍.或許是一直在沒有人影,只有冷風的地方繞來繞去,一旦看到學校,心里湧起一股安心的感覺.
豐花發現正門底下有個人,和自己一樣正在仰望著校舍.男子用蹲低的姿勢,盯著虹原高中.豐花認得那個一臉懷疑的男子.那是深夜才剛剛見過,京介的警護術者.
「警護大叔.」
看到豐花出聲招呼跑了過來,警護術者的表情繃得更緊.
「你在做什麼?」
「警護對象在幾分鍾前進入校內……」
警護術者回頭望著校舍的方向,這麼說道:
「剛剛卻突然失去動靜.」
「失去動靜?什麼意思啊?」
在拉高了嗓門的豐花面前,警護術者毫無聲息地站了起來.
「有可能是進入類似結界的地方,不然就是死了,可能性就只有這兩種.我正要去確認……」
豐花將警護術者推開,飛奔起來.
她穿過大門,在樓梯口脫下鞋子,直接穿著襪子在走廊上狂奔.不過才剛跑了幾公尺,就被某人從背後抓住手臂,硬是拖著豐花停下腳步.如果是哪個朋友,很抱歉現在沒空.豐花回過頭來,大聲嚷嚷似地出聲懇求:
「抱歉,我在趕時間,放開我!」
「喔,今天還是活力充沛啊.魔女的同伙一條豐花小姐.」
站在豐花身後的是戴著眼鏡的男學生,風紀委員長長谷常彥.將豐花和京介稱為魔女,認為術具是違反校規,是個傷腦筋的三年級學生.不過委員長常常緊盯著兩人——豐花把頭采到長谷面前,用最快的速度出聲問道:
「喂,你有沒有看到京介?」
「哎唷,真巧.我正好也在尋找我的好朋友.」
長谷用指尖迅速地推著眼鏡.
「其實是魔女的一條兄妹,我有件事想找你們商量.針對出現在空教室的校外人士,咱們風紀委員會這陣子實施了逮捕與放逐校外的作戰.」
「沒找到就算了,放開我.」
「不過不論在校內怎樣巡邏,就是找不到那名校外人士.」
長谷根本沒把豐花的話當一回事,還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:
「今天早上,連鹽原都說『那個少年是可以幫人消除煩惱的好人』,突然開始表示支持.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.一條兄妹啊,你們是我的好朋友,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,一起來驅逐校外人士?」
「我不是說過了,現在很忙啦.」
「你是不是要說依照慣例,必需收取委托費用.」
長谷嘴角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,然後點頭:
「你放心,就我的立場我是拿不出現金,不過我准備了好東西.氣風紀委員會特制,有了它就再也不會遲到的鬧鍾氣你覺得怎樣?很想要吧.」
豐花朝長谷的小腿用力一踢.長谷哀聲慘叫,豐花甩開了風紀委員長的手臂,沿著走廊往前跑.長谷在背後大叫「為什麼拒絕我,這可是限定版耶」.
樓梯前面有好幾個女學生正立在那里閑聊.是豐花的同班同學.豐花問她們有沒有看到京介,同學卻只是異口同聲地說著「豐花,昨天為什麼請假?」「放學後去特賣會吧.最後一天喔.」「我跟你講,你請假沒來學校的時候,出現有趣的八卦喔.」之類的話.豐花一陣驚慌,最後一個同學好不容易才告訴她「對了,剛剛看到你哥哥往屋頂那邊走.」豐花道了謝,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關系,舌頭有點僵硬.
她一步跨過四層階梯,直接沖過通往屋頂的樓梯轉角.眼前就是屋頂大門,豐花像要整個人撞過去似地狂推著大門.不過門卻打不開.
豐花皺起眉頭.手握著門把,粗暴地用力推門.門把在手中可以轉動,感覺並沒有上鎖.不過卻怎麼樣也打不開.一陣淡淡的消毒藥水氣味,從像是結冰般紋風不動的大門周圍飄了進來.
「糟糕……開門啊.」
豐花整個人靠在門上,拼命敲門.額頭滲出的冷汗流到了眼角.
第九卷 少女低語著:這就是我的命運 第三章 凍結的傷口
風從屋頂上吹過,聽起來像是某種哭泣的聲音.泉見順也帶著傾聽般的神情,朝京介走了過來.京介反射性地將背包拋到地面,握住用布包裹的玲洗樹樹枝.
「你冷靜點.」
泉見笑著說道:
「我先提醒你,要是你對我展開攻擊,我會隱身逃走.到時後悔的人可就是你.」
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
「像你這樣一臉警戒的表情,可是會加速消耗體力.我只想在完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,來個和平的對話,完全沒有要和你對打的意思.我剛剛不是說過我討厭暴力?」
泉見停下腳步.他將紙卷用單邊手臂夾著,舉起空出來的雙手.
「你看看,我不像砂島那樣帶著危險的武器,這就是證據.我沒有藏任何東西.」
泉見翻出外套口袋,還解開外套鈕扣,露出內里.他做完這些動作,再度朝京介走了過來.
「再者,受命將你消滅的人是砂島而不是我.就算有遭到鎖定的殺害對象,發動所有成員進行攻擊的情況還是十分罕見.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.」
泉見在距離京介大約兩步的位置站定,重新扣上外套鈕扣.
「我發誓,我沒有要殺你的意思.」
京介還是把手放在術具的布上,留意對方的動作.泉見的所站位置和在公園面對禮子當時相比,稍微多了點距離.正如當事者所說的,他的確沒帶武器,也感覺不到殺氣.不過對方可是團體的成員,不能掉以輕心.
看來泉見就是目前在學生之間掀起八卦的那個人,不過這名少年來到虹原高中,究竟是有什麼目的?如果是為了來找京介,那就不需要在其他學生面前出現.雖然他說要和京介談談,不過既然不想殺這個人,對成員而言還有什麼好談?
「……剛剛那是…」
京介維持原來的姿勢,向圍牆瞄了一眼,視線又回到泉見身上.雖然有滿肚子疑問,不過還是得一個個陸續解決.
「剛剛那是什麼能力?」
「你指的是空間隔離?」
泉見的手放開鈕扣,這麼回答:
「用你們光流脈使者的法術來形容,就跟結界術差不多.這力量會對空間產生作用,讓人無法從外部進入.同時也能避免對象從內部逃走.」
聽了泉見的話,京介似乎下意識地板起臉孔.「你誤會啦.」泉見笑著這麼說道:
「基本用法是這樣,我只是解說一下.對,這是很基本的,一條.音無實在太笨,居然連這麼簡單的能力都不會用.」
泉見用單手抓著很卷的頭發,望向圍牆前方.雖然身材,聲音都和年紀相符,卻三不五時會出現十分老成的動作.既然提到音無浩一,這名少年想必知曉事件的經過.京介默默地等著他說下去.
「對了,說到砂島.你和砂島半夜在公園里會面時,我就在旁邊看著.你應該沒發現,砂島在進公園以前就使出空間隔離的招數.問題是……」
泉見再度看著京介,刻意在某個時間點上停下對話.問題是——京介看著腳底下的水泥地,心里思索著.問題是豐花跑進了那座公園.豐花兩手空空,實在不像在破解空間隔離的作用之後才出現.換句話說,力量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作用了.京介回想起豐花出手阻止的時候,禮子曾經不甘心地嘖了一聲.
「還有別的.」
泉見將兩手插進外套口袋,這麼說道.然後他從京介面前穿過,直接繞到背後.京介也隨著泉見的動作,整個人往後轉身.
「例如隱身能力,雖然不能夠長時間維持,不過通常都能持續個幾分鍾.砂島卻連一分鍾都撐不住.」
泉見在屋頂大門的前面停下腳步,用指尖搔著後腦勺.
「不過當事人卻似乎已經相當拼命.連額頭都冒汗了.」
泉見的手離開脖子,握住了門把.確定門打不開,然後滿意地放開了手.
「然後,最糟糕的是雖然攻擊成那樣,卻沒有讓你斃命,甚至沒有造成致命傷.」
泉見將雙手背在身後,若有所思地挺起胸膛.
「這就是證據,代表自身的殺意並沒有滲透到武器之中.事前就有前兆.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,砂島也無法在一招之間殺死你妹妹.」
「那是因為……」
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要害.京介正要提出在醫院里聽到的這個說法,泉見卻用力地左右搖頭.
「當然了,要是你妹妹再慢點治愈,說不定會直接失血而死.不過卻不是砂島在一招之間殺了她.憑砂島的能力要說殺不死對方,實在不太可能.砂島在所有成員當中算是優秀的.要是維持這樣的成績,將來很有實力挑戰干部寶座.結果卻是如此失態.雖然當事人聲明只是失誤,不過她錯了.原因很簡單,一條.那是因為對手是你.」
對方認為很簡單的原因,京介卻完全無法理解,只好回望著泉見.或許是被聽眾的專注給取悅到了,泉見再度露出笑容.
「雖然不見得所有成員都是如此,不過確實有許多前例,是對昔日的朋友下不了手的.一旦對對方有特殊感情,成員的裝備及特殊能力就會違反個人意願,難以發生作用.這在團體內算是普通常識.」
「既然是常識……」
京介撥開被風吹進眼里的瀏海說道:
「那就表示禮子明知道這件事,卻還是接下任務.」
「這麼說是沒錯啦.不論對方是朋友還是親人,還是有不少成員能夠順利抹殺.干部認為砂島也是如此,不過在我看來恐怕沒那麼容易.」
泉見收起笑容,歎了口氣.
「一旦加入團體,就會被要求拋下所有的過去,要是一個成員老是沉溺于過去,那就不會被交付正規任務.問題是就算拋下過去,對昔日的朋友沒了感情,還是有下不了手的時候.原因目前還在探討,不過有人說是陳舊的親密情感浸潤到成員的肉身,這是最有力的一種說法.」
浸潤,這個形容詞仿佛在形容去不掉的汙漬,讓京介不自覺地垂下目光.可以感覺到泉見聳了聳肩.
「不過砂島的情形,或許只是因為她還掛念著你.」
怎麼可能?京介還是垂著頭,然後搖了搖頭.她已經說得清清楚楚,就算自己不在世上,她都無所謂.雖然想像泉見那樣一笑置之,不過臉頰卻不聽使喚.京介發現在不知不覺間,自己的手已經從術具上移開.
「成員還是有權可以拒絕任務.」
泉見在門上輕輕一踢,再度朝京介的方向走了過來.
「任務是可以中途放棄的.雖然成績會急速下滑,總比受到處分來得好吧?可是砂島卻卯足了勁,想完成這個任務.你應該會很難過,不過我認為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.」
京介抬起頭來.泉見在還有幾步距離的地方站定.
「除了她自己之外,沒人知道砂島真正的心意,不過可以看出她正站在生死的邊緣.砂島襲擊你兩次都沒有成功,團體應該已經收到報告,這時鐵定已經選好了她的繼任者.
「繼任者?」
「是啊.下次砂島要是還殺不了你,就會被繼任者處分掉,這下不就糟了?看到伙伴遭到處分,我也很難過.你覺得呢,一條?」
泉見開心地露出微笑.風吹過來,圍牆發出刺耳的聲音.為什麼泉見看起來這麼愉快,京介實在是難以理解.
「你到底有什麼目的?」
京介重新抓穩術具,瞪視著泉見.
這名很愛講話的少年,開始讓人感到羅唆.雖然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京介無從得知的事情,卻又隱然給人一種欺騙的感覺.這名少年刻意在學校露面,難道是為了來分享伙伴遭到處分的悲傷?
「要是禮子遭到處分,你會很困擾吧.既然如此,為什麼你現在還不動手?」
「你別亂講.我剛剛不是說好了,我不會殺人.」
「那你到底想說什麼?要勸我自殺?」
「勸了也沒用吧.你又不想死.」
京介默然不語,泉見顫著肩膀笑了起來.救護車的警鈴從馬路那邊傳來,在風中逐漸消散.
「一條,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.你自己不想死,也希望砂島不要死.你正在找尋方法,對吧?」
泉見再度打開厚厚的紙卷,這麼說道.這回他的手勢相當悠閑,像在翻著雜志殺時間.京介握著術具,望著泉見輕松的表情問道:
「成員難道還會讀心術?」
「不是這樣.」
泉見從紙卷上面抬起視線回答:
「我只是在調查記錄里看到你和砂島過去的關系.然後簡單揣測一下,再觀察你的臉色,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.你的臉色啊,雖然積極的存活意願幾乎快要被煩惱整個掩蓋,不過對死亡的抗拒意識還是很強烈的.你這人的本質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,實在難以判斷.」
「殺手還需要察言觀色的技術?」
「一條,殺人不是成員唯一的工作.」
泉見瞄了京介一眼說道.這是到目前為止,他聽起來最為自信滿滿的聲音.
「要是除了殺人之外什麼都不會,那就只能在殺人的部門拼命爭取成績.在團體里頭,我的專業是針對成員的能力進行研究.目前在實驗可以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.」
「痛苦……」
「是啊.不過我的工作算不上什麼.我不像你們會念咒語,使用藥物.我只是對人進行干涉,從外側切斷位在腦中的煩惱回路.」
泉見望著紙卷中的某一頁,繼續說道:
「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,我的干涉法對伙伴及光流脈使者無效.要是有效,我現在就能將你和砂島的煩惱通通消除.可惜啊.」
「幫這間學校的學生消除煩惱的就是……」
「對,就是我.來到新的小鎮,我想收集新的取樣來統計.所以牛刀小試了一下.」
泉見在紙上折了一角,在收起紙卷的同時閉上雙眼.
「念書,人際關系,戀愛……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煩惱.不過卻沒找到我喜歡的煩惱.這是無所謂啦.畢竟在學校里造成小小的騷動,我也不想再繼續嘗試.我不過是個成員,又不是神.」
泉見睜開眼睛,打了個大大的呵欠.
可以為人們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.原本以為團體就只是個殺人集團,現在卻開始看到不同的面向.京介覺得越來越無法理解,無聲地歎了口氣.
「你想知道團體的事?」
泉見這麼說道.京介回望著他,泉見似乎看透了對方的心情,笑意變得更深.
「正式名稱是『久畫均精』.目前的最高階干部叫泉見夏生.我說過敬重的人就是這位.最先留意到你的能力,將之視為危險的也是他.關于團體的細節還有你被視為危險的理由,全都寫在這里.」
泉見用輕松的口吻回答,從紙卷里撕下其中一張.就連動作也很隨性.
「沒什麼關系.就我所知道的,在不礙事的范圍之內你盡管問.」
泉見將紙張往京介的方向一扔,這麼說著.紙張迎著風飛到胸口,京介反射性地將它接住.那張邊邊折了折角的白色紙張列出大量蠅頭大小的文字.不知道算不算文章,成排文字確實是由漢字組成,字體卻歪斜得厲害,京介完全看不出上面寫了什麼.
「看不懂吧.」
泉見哼出一聲鼻息.
「我整整花了半年才有辦法看懂.要不要我透露一些容易讀懂的內容?不過話說回來,你應該更想知道讓你和砂島都不用死的方法,對吧?」
看到京介將手里的紙揉成一團,泉見開心似地眯起了眼睛.
「看你的表情很有戒心.」
「真的有那種方法?」
「我不是在唬弄你.我是真的知道幾個不錯的方法.為了你和砂島,我可是拼命想了好久.」
泉見走到圍牆前面,用腳尖輕輕踢著水泥地板.
「一條,我來虹原的目的,是因為我想幫助砂島.團體並不鼓勵成員之間彼此互助,所以我不能大剌剌地出手幫忙.不過看到優秀的伙伴遭到處分,還是覺得悲哀.」
踢著地板的聲音單調地響起.像是在配合這個聲音般,泉見以缺乏抑揚頓挫的口吻繼續說著:
「我的性格是有囂張的一面,一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疏遠.在進到團體之後,這點還是沒變.因為專業和其他成員不同,或許也招來周遭的嫉妒.不過砂島把我當成一般人.你應該也很清楚.砂島真是個很體貼的人.」
京介手里的紙張發出細小的沙沙聲.泉見朝自己的腳尖方向點頭,然後繼續說道:
「我要先謹慎說明,我們雙方並沒有所謂戀愛感情.你可以放心.」
「你不用特地說明……」
「就算沒有這一點,對自己好的人遇到困難,還是會想出手幫忙.要是能代替她就好了,可是我沒有受過殺人的專業訓練,事實上還很討厭暴力……剛剛也見識到你拒絕死亡的意願.」
泉見的話聲和腳步都停了下來,仰望著京介.
「這些話絕對不能讓最高階的人聽見,對我而言,不想死的人就不該死.所以我提出的方法,請你務必考慮.」
泉見側著頭,擔心地說著:
「這樣算不算理由?」
「……算吧.」
「不過當然不是免費提供.我把你想要的方法告訴你,相對的,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訴我,可以嗎?」
「你想知道什麼事?」
「古代術啊.不然還有什麼?」
泉見笑了起來.踢地板的動作似乎弄掉了鞋帶,泉見單膝蹲下.
「除了殺人之外沒有其他本事的人,就只能在殺人的部門賺取成績.相反地,我只是因為不會殺人,所以才擁有其他專業.要是想在專業以外的范圍得到分數,就得涉獵其他領域.難得眼前就有珍貴材料,所以想針對古代術進行調查.」
「……原來只是材料?」
「要是你覺得不中聽,那我道歉.不過我認為是個不錯的主意.針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,說不定就能證明在某種條件之下它並不危險,對于包含團體在內的整個世界,它還是能影響到未來的.你的組織並沒有用這種方式在處理古代術吧?就只會一下子禁止使用,一下子基于個人欲望與體制又突然解禁.」
泉見綁鞋帶的手停了下來,露出征求同意般的表情.京介沉默不語.午休結束的鈴聲,緩緩隨著風飄了過來.
泉見壓低了姿勢,雖然理所當然,不過個子看起來是比站直的時候要來得小.雖然能言善道,也表示他擔任成員的經曆比禮子還久,不過還是比京介年幼.京介這才想到,既然現在身為成員,那就表示這名少年曾在過去面臨到某種方式的死亡,才會隸屬于團體,在那里找到了存活方式.獨一無二的生存之道.
京介越來越無法厘清自己的心情,深深地歎了口氣.團體和成員都是敵人.不過就因為禮子待在那個世界,京介的認知就輕易被扭曲了.學生的嬉鬧聲遠遠從下面樓層傳了過來.
「突然聞聽到這些,你也很為難吧.」
泉見站了起來,雙手插進外套口袋.
「要針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,就得請你前往某個設施.要讓最高階人士所決定的殺害對象活著接受調查,那就不太可能用到團體的設施.除了要尋找地點,調查方法也還沒確定,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時間.在這段期間之內,你就相當于失蹤.」
泉見靠著圍牆這麼說道.圍牆有那麼一刹那,蹦出了閃著白光的顆粒.
「我給你時間考慮.這樣吧,你要是接受,那就今晚十二點再來學校一趟.我也需要一些時間准備,所以這樣剛好.既然你是真心想知道得救的方法,我就得好好准備,然後再把方法告訴你.」
京介咬著嘴唇,沒有馬上回答.泉見看來也不著急,再度翻開了紙卷.
「你們組織里的重要人物是不是交代你們,不准和成員進行個人接觸或交易?那你可以放心.空間隔離基本上是用來拘束對方,不過只要妥善運用,就能用來進行秘密對談.我的空間隔離是完美無缺的.」
「……是嗎?」
「真沒勁的回答.看來你還是不信任我.」
泉見翻著紙張,胸前微微上下起伏.
「也難怪啦,畢竟我們今天才剛認識.你一定在想,要是真的想幫忙你和砂島,為什麼還要交易,應該馬上將方法免費告訴你才對.不過要請你諒解,為了在團體里活下去,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的.不過我相信你.畢竟你是砂島曾經喜歡過的人.」
泉見說到這里,終于閉上了嘴.京介仰望暗沉沉的天空,歎了口氣.
他反覆呼吸,整理腦中的思緒.雙方都不用死的方法.自己真的要輕松上鉤嗎?雖然口氣和善,也表現出意圖協助的姿態,不過這名少年畢竟還是團體成員.京介實在不知道能對他信任到何種程度.就連判斷力無法運作,京介都分不清是因為自己累了,還是天生如此.
今晚十二點.就算不去跟泉見交涉,說不定還是能找到方法突破僵局.靠自己的力量,去分析泉見所給的那張紙的內容,找出團體的所在地點,和發出殺害指令的泉見夏生會面,這也是一種方法.不過紙張內容的真實性無法確定,就算有它的真實性,自己也沒那個時間.禮子一定也想在近期之內完成任務.至于本家那邊的調查人員,也不可能一直沒有動作.
紙卷被風翻動的聲音像在催促似地敲著京介的耳膜.京介做了個深呼吸.將手里的紙搓成一團塞進口袋.望著面帶微笑等候回音的泉見,微微點頭.
「好吧.在十二點之前,讓我考慮一下.」
「這樣嗎?那我等你的好消息.屆時我會卯足全力,給你一個完美的方法.」
泉見抬起下巴露出了笑臉.那副模樣,就像孩子拿到心愛物品的表情.
「我想你應該知道,這件事不要對別人提起.要是你把伙伴或管理本局的人一起帶來,我就會取消交易.」
「我知道.」
「砂島那邊我會隨便撒個謊,跟她說是團體的命令,要她今天先不要行動.」
泉見啪地一聲收起紙卷,背脊離開了圍牆.
「我會讓正門和校舍的門鎖開著.負責監視你的術者,我也會漂亮地把他絆住.」
泉見朝屋頂大門的方向走,側眼看著京介.
「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,請把古代術專用術具帶著.和你現在拿的不一樣對吧?今晚說不定會直接前往設施.」
「……我知道.」
「好吧,一條,希望我們後會有期.」
泉見沖著自己的台詞微笑了一下,握住門把.大門一開,站在對面身穿水手服的學生,就發出短促的驚叫聲.把眼睛瞪得圓圓的,來回看著泉見與大門的學生正是豐花.
泉見一看到豐花的臉,就回頭望著京介.他朝著京介的眼睛看了短短幾秒,然後走往校舍的方向.京介心想,泉見的意思應該是別把這人帶來吧,然後歎了口氣.豐花還來不及喘口氣,就挑著眉毛跑了過來.
不知道是從哪里跑到這兒,豐花臉上冒汗,瀏海和制服蝴蝶結也翹得亂七八糟.胸前抱著用和紙包裹的棒狀物體.
「剛剛那個人是誰?你的朋友?」
或許是覺得泉見有點可疑,豐花眉心緊蹙地這麼說著.錯身而過的時間就只有短短幾秒,看來並沒留意到外套的款式.京介默默地搖了搖頭.就算彼此是家人,雙胞胎,術者搭檔,有數不清的原因,奇怪的是她總能順利找到自己的所在,然後飛奔而來.雖然被救過許多次,唯有這一次,豐花的野性直覺叫人感到沉重.
「這個就先別提了……」
豐花用鼻子大力吐氣,將手里的東西往地上一丟,雙手抓著京介的胸口.
「我們已經說好要一起追查事件,你就不要悶聲不吭地離開,人家會擔心的.警護大叔說你的氣息消失在校舍里,朋友說看到你走向屋頂,門又打不開.我還以為你受夠了,已經往下跳了耶.」
豐花這麼嚷嚷,將京介的上半身搖來晃去.
豐花的雙眼雖然充血濕潤,不過沒像在醫院的時候放聲大哭.京介再次搖頭,將豐花的手推開.他想起在校慶的時候,那名從屋頂往下跳的拜咒能力者.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結束生命.
「那是……」
京介看著被豐花拋出去的東西.那是自己放在公寓里的古代術專用術具.根據本家術具管理部的公文內容,記得是要自己在有什麼萬一時,用古代術來攻擊成員.
「家長要我把它交給你.」
豐花不悅地這麼回答.
「不過你用不著管他,是我要來追你的時候,被他強迫帶著的.之後再拿去還他就好了……」
「我自己拿去還.沒關系.」
京介將豐花的話打斷,撿起掉在地上的術具.他剝開了和紙,凝望著漆黑色的玲洗樹樹枝.
黑色的術具.胸口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.京介因為校慶事件負傷時,術具就曾吸收大量血液而暫時變色.
豐花神色一變,擔心地喊著京介.
「你怎麼啦?」
「……沒事.」
「先進去吧.這里好冷,會感冒耶.」
京介被豐花拉著手臂,無言地點頭.
那時玲洗樹的樹枝,就像這樣染成了黑色.
在屋頂練習護身用的結界術.京介對豐花和警護術者這麼解釋.
警護術者沒說什麼.根據規定,他並不能干涉京介在公寓和學校里的行動.
京介他們沒上下午的課,離開了學校,因為豐花主張「要以事件調查為優先」.不過警護術者跟前跟後卻讓豐花相當不耐煩,偷偷說著:「一回到家,就來進行甩掉警護大叔的作戰」.回程的天色越來越暗,氣溫也驟降了好幾度.
一回到公寓,副家長正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樣等在那里,對著京介整整說教了四個小時.在這四小時之中,光是這句「過于缺乏身為術者的自覺以及對生命的責任感」,石田就足足說了五十遍以上.石田整整演了二百四十分鍾的獨腳戲,對于在深夜的公園里所發生的事,並沒有要求說明.在說教地獄里頭,京介身旁的豐花是最疲倦的.
直到天整個都黑了,副家長才好不容易離開.疲勞困頓的豐花認為「還是先吃點東西補充能量」,于是就用恐怖且笨拙的技術開始弄起晚餐.豐花想好的菜單是西式蛤蜊煮白菜,之前在食譜上看到時就很確信自己做得出來.不過做到一半卻說「忘了作法」,然後丟給京介.京介也不曉得作法,只好隨便弄一弄.調味料只有醬油跟味酣,所以味道是日式的,不過在用餐途中豐花似乎並沒有發現.
不論是用餐途中,還是餐後漫無目的看電視的時候,豐花都一直講個沒完.咱們來為事件調查擬定方針吧,把甩掉警護大叔的作戰也包括在內.豐花神情嚴肅地說著.雖然滔滔不絕地擬出各式各樣的作戰,不過除了說法和順序稍有不同之外,結果全都導向「打倒團體救出禮子」.京介找了個藉口,意思是聽石田說教聽到耳朵很痛,現在無法專心,什麼都想不出來.
豐花打著呵欠走到廁所之後,京介又把泉見拿給自己的紙確認過一遍.內容還是完全看不懂.
夜就這樣靜靜地轉涼,漸漸地越來越深.
老舊公寓「虹原莊」二樓,三號室.砂島禮子打開近乎毀損的大門,屋外的空氣讓肩膀瞬間顫抖了一下.逼人的寒氣圍繞著全身.成員已經做過體質改造,不至于凍死,不過極度的冷熱還是會降低身體的機能.
不想再浪費時間了,禮子抬頭望著沒有星子的天空,吐出白色的氣息.就算想浪費時間,周遭的人也不會允許.禮子重新戴起和氣息同樣色澤的手套,使勁握住鐵棍狀的裝備.
才向外面走廊踏出一步,禮子的靴子前端就踩到一張紙.大概是傳單之類的吧.不論是披薩或喬麥面,自己都不會叫外賣.禮子的房間並沒有電話.禮子把紙一踢.紙翻到背面,紙上出現的並不是外賣的菜色,而是簡單的文字.那是和禮子一樣身為成員的泉見順也筆跡.禮子詫異地把紙撿了起來.
讀了紙上的字,禮子露出更加難以理解的表情.禮子把紙塞到外套口袋,快步離開了虹原莊.
一條既沒有街燈也沒有行人的昏暗道路,前方有三個男人就擋在那里.雖然對方並沒有報上名字,不過禮子馬上就識破他們的身分.那是光流脈統轄管理本局派來的術者,目的是對成員進行調查.或許是對找到禮子的住處感到得意,三個人眼帶血絲地正在說些什麼.反正一定是宣戰之類的話,禮子不予理會.
術者同時向禮子襲來.雖然虹原莊又老又窄,不過這下子也得離開.禮子在嘴里嘀咕,用右手握住武器.沒那個必要,只要把這些人干掉就沒事了.禮子站在原地,揮動著武器.右邊.左邊.正面.總共三下.悲鳴聲響起三次,三道血花在黑夜中飛散開來.
就在轉過轉角時禮子這才想到,不論如何,一旦任務結束,自己還是得和虹原莊道別.
根據說明書指示,急救箱里的安眠藥是用來改善初期失眠,只有促進睡眠的效果.京介加在豐花食物里的量也完全依照規定.不過這時候的豐花卻是臉頰抵著起居室地板,整個睡到不省人事.
看著豐花睡到沒半點聲音的模樣,京介雖然有點不安,不過轉念一想,豐花原本就累壞了.昨天在醫院睡得很熟,不過又從醫院逃走來到這里.今天看起來睡眠不足,為了找京介,她還汗流浹背地跑到學校.從疲勞到入睡,自己都得為這一連串的原因負起責任,于是京介將豐花送到西式房間的床上.
距離十二點還有一點時間.京介將丟在床底的急救箱拉出來,重新為上半身的傷口抹上消毒藥水.這時瓶子里已經整個空了.
京介坐在房間角落,不自覺地凝望豐花的睡臉,在心底思索著.這個雙胞胎妹妹既羅唆又愛逞強,還一天到晚跟在後頭.在兩年前聽到禮子意外身亡後,京介就天天過著不知所措,茫然而窒息的生活.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候,豐花還是吵鬧個沒完,拉著京介參與日常生活,結果京介只好勉強地持續應付現實.問題是,現在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去面對.
京介將泉見交給自己的那張紙又拿起來看.雖然看不懂內容,不過回味著在屋頂所聽到的話,在腦中加以整理.團體.正式名稱是「久畫均精」,成員擁有特殊能力,從事殺人與殺人之外的工作,由干部以打成績的方式來給予評價.至于組織的構造,就跟京介所屬的本家十分類似.不過本家的最高目的是維持與發展光流脈這個系統,相對之下,團體的目的就無法得知.
泉見順也的專業是針對能力進行研究,目前正在嘗試的是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.泉見所敬重的最高階人士留意到古代術並感到畏懼.于是對京介下達誅殺指令.泉見為了不讓伙伴禮子遭到處分,同時擴展自己的研究領域,向京介提出交易要求.可以讓自己和禮子都不用死的方法——究竟是什麼樣的方法?真的有辦法得救?京介把紙丟到地上,徐徐吐出積存在肺里的空氣.
豐花在床上翻了個身.不知道是不是睡眠深度有了變化,豐花一直來回翻身,不過卻沒醒來.京介直起身子,為豐花重新蓋好毯子.看看時鍾,距離十二點還有三十分鍾.
搞不好是陷阱.雖然泉見再三強調他不會殺人,討厭暴力,說不定他擁有超乎尋常的攻擊力.泉見的空間隔離很完美,適合用來秘密會談.不過能力的基本用途還是用來殺害對方.說不定這是在為禮子鋪路.雖然禮子的武器對昔日的朋友難以產生作用,唯一的問題不過就是無法一招斃命.要是泉見代替禮子使出空間隔離,京介就無法逃脫.就算再遲,在天亮之前禮子都可以完成任務——京介歎了一口氣,將所有思緒拋在身後.不論再怎麼想,都只得出失望的結果.說不定真有那個可能,泉見所說的都是真的,不是什麼陷阱.不想死的人就不該死,京介想起泉見的笑容.
京介看了一下時鍾,確認過時間,然後俯視豐花的臉.不論結果如何,自己沒有半點商量,還用安眠藥來尋求脫身,豐花是絕對不會原諒的.她至少要氣一個禮拜,就算氣消了,還是會常常翻舊帳,硬是把做飯的工作推到自己身上.不知道要等多久,這個受罰的日子才會到來.就算眼前不是陷阱,既然要為泉見提供協助,那就暫時見不到豐花.
白天要離開房間時嘀咕的那句話,京介在快要說出口之際又咽了下去.等下回見面再道歉吧.只有強迫自己這麼想了,
京介只帶著古代術專用的術具,離開公寓.大廳的警備人員今晚還是一臉嘲諷地站在那里,沒有和京介攀談.
外面吹著濕度很高的風.灰暗的云層正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流動.東方的天空甚至可以看到紫色的閃電.說不定等會就要下起大雷雨.京介抬頭再看了一下閃電,朝著虹原高中邁開步伐.
之前只要走個十步就會開始察覺警護術者的動靜,今晚卻遲遲沒有現身.泉見說過會阻止他,不曉得是用什麼方法.就在他思考著轉入細小十字路口時,有輛車開到京介面前,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.
「你好.」
副駕駛座的窗戶開了,一名中年女子采出頭來.那是忘了幾天前,在本家附屬醫院曾經見過的女醫生.女醫生是代理家長來會見進入無法治愈體質最終階段的入院患者,當時的醫生卻在這種時候找上門,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.京介將玲洗樹樹枝挪到身後,默默地點了點頭.
「不好意思,半夜突然來訪.我正在等你,有點事想跟你談談……」
女醫生側著頭這麼說道:
「你要出門嗎?」
「有點事情.」
「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.可以稍微談一下嗎?」
「下次吧.我在趕時間.」
京介說著,開始繞到車身後方.不過後座車門卻被打開,像要擋住去路般,一名看似本家職員的男子走下車來.
「拜托你了.」
女醫生的聲音從京介背後傳來.回頭一看,女醫生也跟著下車.女醫生單手提著銀色手提箱,臉上浮現的是緊張的神情.
「新的調配方式已經完成了.不過還沒得到家長認可,能不能請你親自試用一下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要是再不成功,高階人士所訂定的計劃就會受到阻礙.剩下的資料並不可靠,想請你提供協助家長又不同意,調配組的成員個個都很苦惱.拜托你了.」
女醫生快步走近.京介完全搞不懂狀況,皺起眉頭.
女醫生停下腳步,將手提箱抱在胸口.閃電在比之前要來得近的地方閃了一下.女醫生手中閃著整片金屬性的光芒.手提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打開,里面排列著好幾十支針筒.在閃光之後遲了幾秒,天空那邊響起低沉的雷鳴.
京介不自覺地想從女醫生的方向往後倒退,職員卻抓住了他的肩膀.京介整個人都被揪住,無法動彈.女醫生向職員用力點頭,從手提箱中拿起一支針筒.
「這藥要是有效——」
女醫生望著細細的針尖,低聲說道:
「要是有效,你就用不著再受苦了.你什麼都不用想,只要打倒砂島禮子這個成員就行了.」
「咦……?」
「要是再重複無謂的戰斗,繼續受傷下去,你也很痛苦吧.無法治愈的體質會越變越嚴重.這麼做對你好,對本家也好.家長是這麼想的.我也是這麼想.」
女醫生用瞪視般的眼神盯著京介不放.針筒朝著眼前逼近,讓京介回想起之前被人注射藥物,被迫使用古代術的事情.這個女醫生和家長的意思,是要自己像那時候一樣使用力量?
京介像要甩掉女醫生的聲音似地使勁掙紮.不過職員的手勁很強,女醫生一臉苦澀地舉起針筒.
「這種話由我來講,或許並不合適……不過你用孩子氣的執著再繼續猶豫下去,只會給許多人帶來麻煩.」
女醫生伸出她的手.
一道黑色的光芒在頭頂爆開.光芒近似閃電.京介抬頭一看,視野被黑色光芒劈成了兩半.女醫生發出短促的悲鳴,整個人往後倒.手提箱從女醫生手中落下,好幾支針筒就這樣滾向遙遠的地面.
背後隨即響起了悲鳴.扣在京介肩膀上的力道,在呐喊聲中應聲解開.京介回頭一看,倒吸了一口氣.職員正額頭出血地倒在地面.身邊站了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.女子手中握著類似鐵棍的武器.女人撥著帶有波浪的長發,眼尾上揚的眼睛從職員轉到了京介身上.
原本還以為是禮子出現,不過並不是.年輕女子用肆無忌憚的眼神看著自己,京介卻對她沒有半點印象.不過女子的服裝與裝備,則毫無疑問是成員的所有物.
「你們的自己人似乎討厭你啊.」
做成員打扮的女子紅唇一撇,笑了起來.
「為什麼最高階人士要忌憚這種家伙?遠遠看來是個一般小鬼,湊近一看,果真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高中生.不過呢,跟砂島禮子或許還挺相配的.」
成員將鐵棍扛在肩上.凶器表面映著街燈的光,閃著黑色的光芒.
職員在成員腳下發出呻吟.看樣子人還活著.京介反射性地想跑過去,卻被成員舉手制止.
「你在干什麼?快走啦.那家伙可是很認真的,約好的時間要是遲到,說不定會發脾氣.雖然曾經被人打破頭,腦子還是硬梆梆的.」
「你指的是誰?」
看到成員很可笑似地笑了起來,京介這麼問道.對方的表情瞬間轉成不悅.
「廢話,當然是那個性格囂張,裝模作樣的研究家小鬼.」
「……你是說泉見?」
「對啦對啦,就是這個名字.那個小鬼突然跑來找我幫忙.要我將今晚當你警護的人,企圖阻撓的人通通攔住.不過倒在那里的男人還有女人,他們都只有暈倒而已.差點就忘了手下留情.要是和任務無關卻殺了人,到時候被人抓到,可是要受懲戒的.」
成員懶洋洋地抬起下巴.京介心里想著,這女人外表看似年輕,實際年齡卻很難猜,
不過這不重要.京介重新握緊玲洗樹的樹枝,盯著成員瞧.這名成員是受泉見之托而來.是泉見特地從團體那邊把她找來,還是她帶著其他任務來到虹原,所以將她找來?答案如果是後者,那這名成員就有可能是禮子的「繼任者」.
「我也討厭這種麻煩事.」
成員回瞪著京介說道.看來她已經看穿了京介的視線與思緒.
「是那個小鬼拼了命要我幫忙.說什麼氣我的朋友很少,找不到別人幫忙氣其實我也不算是他的朋友,不過要是把他惹毛了,去向最高階人士打小報告,那也很麻煩.真是的,『死法』悲慘的人,性格也很扭曲.」
「死法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一個人會變成成員的關鍵事件啊.」
成員一副連這種事也不懂的神情,拂著肩上的發絲.
「那個小鬼啊,在好幾年前曾經被人欺負而差點沒命,碰巧被勸導人員給撿回去.好幾十個同年級學生用膠帶綁住他的手腳,在隆冬的夜里扔到學校的游泳池.看他的性格,多少可以猜到被欺負的原因……咦?那他在『死亡』之前性格就很扭曲啦.」
成員抬起的下巴又回到原位,自顧自地點頭.聽到不堪的話題,京介自覺地歎了口氣.泉見會說他討厭暴力,這種觀念看來有跡可循.不想死的人就不該讓他死,這會不會是從自身經驗得來的主張?不論音無浩一還是禮子,團體找來擔任成員的全是這樣的人.藉由這樣的成員,企圖將並不想死的京介殺害.
「我扯太遠了.」
成員用鐵棍前端指著十字路口前方,語帶恐嚇地這麼說道:
「既然懂了那就快走.要是他把你遲到的理由怪到我頭上,那就更麻煩了.」
「用不著你提醒,我自己會走.不過我能不能再問一個問題?」
「你很羅唆耶.啊,對了,我是砂島禮子的繼任者.我還得負責監視那家伙,我很忙耶.」
成員用鐵棍敲著路面,露出蠻橫的笑意.
「下次再遇到你,我可是會二話不說就先劈了你.敬請期待啊.」
京介再度回望對方的眼睛,然後避開倒臥在地的職員身軀,開始往前跑.
自己正要違背本家的指示,瞞著本家和成員進行交易.由那個人為自己開路.事到如今,京介有種更深的感覺,覺得自己說不定會背叛組織.
女醫生所講的話又在耳朵深處蘇醒.一個人的猶豫不決,會給許多人帶來麻煩.這點我明白,所以才會奔跑.
雷聲逐漸地越來越接近.
京介抵達高中時,位在正門附近的時鍾剛好指向半夜十二點.在街燈映照下,可以看到滑軌式的大門留下三十公分左右的縫隙.就在京介穿過縫隙,走進校園的瞬間,街燈跟著熄滅,後方的大門無聲無息地自動關上.
京介在黑暗中回頭望向大門.門的高度就只到京介肩膀附近,他要是有意願,三兩下就能爬得過去.不過泉見已經設下空間隔離,要爬牆逃走恐怕不可能.京介在門前轉身,開始走往校舍方向.在行走之間,腳底不斷傳來枯葉沙沙作響的聲音.
他這才猛然想起,對方交代自己十二點要來學校,卻沒指明詳細地點.抬頭看著校舍,馬上發現煩惱是沒必要的.在黑影幢幢的校舍中,只有一扇窗正亮著燈光.雖然四周很暗,抓不到正確位置,不過看起來是在第一校舍的二,三樓附近.京介朝樓梯口的方向走去.
不出所料,樓梯口的門也是開著的.料想不到的是這一幕,有好幾個女學生正站在門的兩側.原本以為校舍里除了泉見之外沒有別人,穿著制服的女學生卻站在那里閑聊.女學生們高談闊論,三不五時發出爆笑的模樣,就跟白天沒什麼兩樣.
雖然詫異不已,京介還是從女學生身旁穿過,走進了樓梯口.一看到京介的臉,女學生們就開始交頭接耳起來.「你看那個人.」「什麼啊?」「好像是離家出走.」「應該是吧,你看臉色那麼難看.」女學生們高聲笑著,用力把門關上,然後跟在京介身後.
「你們……」
京介轉身對她們說話,女學生卻對京介視而不見,熱烈地談著某些話題.
京介轉過頭來,再度望向樓梯口內側.這時看到的這一幕,卻更叫人懷疑起自己的眼睛.明明是半夜十二點,卻出現了一大群學生.往學生餐廳方向狂奔的學生.朝著體育館方向快跑的運動社團社員.聚集在走廊高聲閑聊的人群.從走廊那邊打打鬧鬧,朝這兒跑來的成群男學生.雖然人聲嘈雜,走廊卻完全沒有燈光,從窗口望出去,天空確實也是整片陰暗的夜色.京介感到十分困惑.
是哪個班級今晚特別舉行課外活動?不過學生的行動卻沒有順序.就算想找個人來問問原因,也沒人會搭理京介.
雖然覺得可疑,不過京介還是決定先放著不管,往走廊方向前進.人聲鼎沸的只有樓梯口附近,左右兩邊走廊都是一片寂靜.
有燈光的教室是在二樓吧.京介稍微找了一下,然後走向樓梯.這下子原本各憑己意喧鬧走動的學生,全都跟在京介後面.加上之前的女學生,背後有二十名左右的學生排成一列.男生女生的數目大約一半一半,雖然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,還是分別跟前後的人漫無秩序地閑聊著.京介忍不住感到思心,在樓梯中間停下腳步.
就算想問這是怎麼回事,還是一樣沒人在聽.既然無計可施,那就怎麼樣都無所謂吧,京介心知沒人在聽,自己低聲說著.要是學生打擾到交易,泉見應該會想辦法.京介暗自這麼決定,然後走上樓梯.學生們雖然吵吵嚷嚷,還是用同樣速度緊緊跟隨著京介.
一來到二樓,馬上就找到目的地.在短短的走廊後面有間關著大門的教室,燈光從里面透了出來,流洩在地面.京介直接走往門的方向,緩緩將門打開.
那是一間安靜的房間.空教室中既沒有講桌也沒有課桌椅,光禿禿的地面堆著一些舊教材和垃圾般的長條狀木材.房里散布著塵埃,空氣中有股黴味.
「一條,你好.」
沒有窗簾的窗邊傳來人的聲音.泉見穿著和白天一樣的服裝,面帶微笑.泉見身旁有個大型水槽,應該是已經沒在使用的物品.尺寸足以將整個人放入的水槽正裝滿了水,水面在日光燈底下發出寒光.水槽邊站了一個女學生,是和京介同班的風紀委員鹽原友子.
「十二點零五分,遲到五分鍾.」
鹽原挑眉大聲怒罵.她快步從啞然無語的京介身邊穿過,移往教室大門的方向.
「今天可要嚴厲處罰.惡意遲到的要處以死刑.來,你們快點進教室.進來之後不准講話.」
鹽原一如往常,用風紀委員的口吻呐喊著,將吵吵嚷嚷的隊伍帶到室內,然後用力把門關上.教室里轟然一響,余音才剛消失,學生的閑聊也跟著戛然而止.一間教室明明容納了這麼多人,為什麼會安靜到叫人感到耳朵刺痛的程度.京介回望著隊伍.隊伍已經散開,學生各自隨性地站著,全都低垂著頭.鹽原也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不動.這一幕看起來就像有二十具穿了制服的人體模特兒排列在那里,讓人難以置信,在短短十幾秒前他們都還能夠自由活動.
「夜里的學校,是不是有點恐怖?」
一回神才發現,泉見就站在京介旁邊.泉見抱著厚厚的紙卷,帶著悠閑的笑意,凝望著成群的學生.
「為了不要讓你感到恐懼,我特地把它弄得熱熱鬧鬧.他們都是讓我消除過煩惱的學生.明明不是朋友,卻會聽你的話,這種感覺實在不錯.」
雖然不覺得他會因為身處夜間而特別留神,不過泉見的聲音確實比白天要來得小聲.刻意自制的語尾帶著愉悅的波紋,足以表達出泉見的心情.
泉見向難以理解的京介靠近一步.卷起紙卷,突然收起了笑意,這麼說道:
「一條,我對你只說了一個謊.」
「說謊?」
「嗯.用虛張聲勢來形容,應該會比較正確.我說自己正在嘗試可以為人消除煩惱與痛苦的能力,事實上,前幾天才被干部要求停止.原因很簡單,就是研究發展的速度太慢.要是持續研究的事被人發現,到時會遭到斥責.」
泉見把筆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來,在紙上寫了些什麼.是個很大的圈圈.
「關于這項能力的研究,目前已經進行到某種程度.但是我很清楚不論再怎麼努力,最後力量都不會作用在自己身上.當然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意願.」
「可是,你的能力不是已經完成了?」
京介來回看著那群安靜到異常的學生,這麼說道:
「這些學生宣稱在見到你之後,煩惱就消除了.」
「我只是將證實到一半的方法加以變化,拿來用在他們身上.」
泉見收起紙卷,用力聳了聳肩.
「再過幾天他們就會發現,雖然感覺像是切斷煩惱的回路,不過事實上煩惱卻沒有消失,依然存在.或許由我來說並不適合,不過要輕松地消除別人的煩惱與痛苦,除了神之外,沒人可以辦到.」
泉見恢複原來的神情,視線依序在京介手中的術具,與京介的臉上挪移.
「我們也該進入正題了.你會來到這里,那就表示你同意和我進行交易啰?」
泉見依然帶著笑意,盯著京介的眼睛.閃電從窗戶外面劃過,窗玻璃在雷聲之中微微震動.震動漸漸轉為雨聲,強勁的雨風開始敲擊著窗戶.
京介握著玲洗樹樹枝徐徐點頭.泉見表情不變地跟著點頭.
「是嗎?我就知道你會答應.幸好地點是約在這里.你得跟學校做個告別.」
「這個就先別提了,你先把禮子和我都不用死的方法告訴我.」
「你不要焦急,我一定會告訴你.但我得先向你報告一件事.」
泉見又用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.雙重的圓圈.
「為了要對你的能力進行調查,我稍微找了一下,想看看有沒有哪個設施可以使用,不過實在找不到合乎條件的地點.于是只好直接使用團體的設施.」
「這樣不妥當吧?」
「是啊,你可是殺害對象,要把你活著帶到團體里面,確實會有問題.不過我想這個方法應該是穩當的.」
就在泉見說完的此刻,之前一律低頭沉默的學生突然間動了起來.學生們再度開始閑聊,各自用自然的動作撿起地上的長條狀木材.他們個個帶著愉快的神情,往京介的方向逼近.
約有五個男學生在歡呼後同時撲了過來.京介正要避開,另一群卻揮著長條形木材繞了過來.不知道是誰揮出的長條形木材擊中肩膀,京介發出呻吟,其他學生笑著揮出手上的物件.頭部和背脊從四面八方遭到毆打,京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包圍.就算意圖反擊,將近二十名學生,動作全是隨性而沒有規則,根本找不到破綻.
心窩被人擊中,一陣踉嗆之際,長條狀木材又襲向腹部.傷口刺痛,京介膝蓋一彎,學生開心地跟著鼓掌.
「一條,你還好吧?」
泉見的聲音從學生所形成的人牆外面傳來.京介忍著痛抬起頭來.泉見的臉笑得比其他人都還要燦爛.
「雖然個別的學生沒什麼力氣,不過聚集這麼多人,你就難以抵擋了吧.這群人出手隨性,比計劃性地進行攻擊的不良份子集團還難纏.而且他們做得很開心,所以既不會累,也沒什麼罪惡感,不論你給了什麼臉色,他們都不會停手.」
「你對他們做了什麼?」
京介這麼問著,有某人的長條形木材從他臉頰劃過.是鹽原.鹽原一如往常,用燃燒著使命感的表情將長條形木材握在手里.旁邊有個女學生將鹽原推開,擊中京介的後腦勺.視野瞬間變暗,看不到泉見的臉.
「沒什麼啦.只是將不成氣候的能力運用一下.」
泉見推開學生所形成的人牆,靠了過來.
「我將腦子里的煩惱與痛苦的所在位置,暫時用其他念頭來取代,看起來就像原本的東西消失了,跟詐騙差不多.被置入的念頭就是今晚十二點要來幫我.我本身不喜歡使用暴力,需要有人來幫我動手.」
好幾個男學生同時擊中京介的腹部.傷口整個裂開,痛覺像撕裂般擴散到上半身.京介拼命抓著幾乎要從手中滑落的術具.
「夠了,就先這樣吧.」
泉見環視著學生大聲說道.攻擊陡然停止,雨聲又回到了京介耳中.
「再打下去會死人的.我答應過一條不會殺他.」
學生們同時拋掉手上的物件.比雨聲還要大聲的聲響穿透地面,接連不斷地響起.
京介正要起身,好幾只手卻抓住了他的衣領.學生們邊瞎扯,還拉著京介的身體往前走.京介雖然想抵抗,身體卻無法動彈.看到眼前有波光閃動時,京介的身軀已經被學生扛了起來.下個瞬間,學生們把手放開,京介就整個人隨著術具被拋進冰冷的液體當中.這才發現自己被扔到水槽的水里.自己的血液伴隨著氣泡,在水中靜靜地散開.這幕情景真是萬分寂寥.
「讓你久等了.我來說明可以讓你和砂島都不用死的方法.」
京介從水面探出頭來,看到泉見正托腮低頭看著自己.
「首先,今晚我會將砂島的任務給搶過來.雖然會讓團體蒙羞,不過搶別人業績來成就自己的卑劣行為,在成員之間還是常常發生.只要結果是順利的,雖然干部們並不鼓勵,不過還是會默認.任務被搶走的人也不會受罰.這麼一來,砂島就能避開處分.」
泉見背後的學生應該不曉得事情始末,卻在恰恰好的時機發出了喝采.水里的寒氣讓京介顫抖起來.雖然也想離開水槽,被學生打到發疼的手腳,在冷水之中卻不聽使喚.
「接下來要講的是怎麼樣救你.」
泉見將托著腮幫子的手從右手換成左手,繼續說道:
「奪走任務的我,並不是專門殺人的成員.所以就算殺不了你,也不會受到太多責備.不過,我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.這時有個可行方法,就是我所提出的古代術調查.既然不殺你,我就把你當成調查材料帶回團體.當然了,我會依照約定把你活著帶回去,不過總得為干部留點面子.你會被當成行李看待,就請你多多包涵了.」
泉見伸出空著的右手,碰觸水槽的水.水面晃動,包圍著京介身軀的水溫直線下降.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一種空間隔離,水槽里滿滿的水發出聲音開始凍結.
「你放心.這種水是特別的,再怎麼冷心跳都不會停止.」
泉見的手離開水面,甩著指尖的水滴這麼說道:
「不過一旦結凍,意識無法恢複的機率相當高.」
京介感受到一陣危機,試圖移動在水槽底部開始結凍的雙腳.馬上有個學生跑到水槽附近,毆打京介浮在水面的腦袋.受到這份沖擊,京介的腦袋也跟著沉到凍結的水中.吞進去的水在氣管里頭結凍.雖然在痛苦之中想回到水面,不過冰塊已經包裹全身,無法改變姿勢.學生的歡呼聲再度從遠方傳來.
「一條,怎麼樣?這方法很不賴吧?這下子你跟砂島都不用死了.相信我是對的吧?」
泉見透過水槽側面對京介這麼說著.站在玻璃對面的泉見,用不可思議的開朗神情笑了起來.
「我再另外教你一個方法.你可以用古代術攻擊這里的學生.這些人只是受我控制,是無罪的平凡人.據說只要用法術傷害無辜的人,你的組織就會將術者能力封印來作為懲罰.能力被封印並不會讓你送命,你一旦失去能力,最高階人士也不會再將你視為危險人物.一條,你覺得哪種方法比較好?啊,看來你已經無法回答了.」
笑聲,鼓掌聲還有雨聲.一切全被冷冷地鎖上,距離京介越來越遠.在不透明又過于寒冷的視野之中,從術具,自己的身體,體內所流的血到吐出的氣息,全都變得冰冷而僵硬.
泉見會有怎樣的煩惱?腦子從正中央開始麻痺,就在無法顫抖的狀態下,京介猛然想到這點.在隆冬的夜晚,被人丟到學校游泳池的那一天.他是想把這件事給忘了,還是希望這回變成攻擊的那一方?
為什麼泉見會那麼開心?為什麼自己非得被嘲笑,留下這樣的回憶?京介完全不懂.
這方法很不賴吧?泉見笑了起來.
那就這樣吧?就這樣吧?
所有思緒都凍結了.
背部傳來一陣被人踢到的沖擊,讓豐花睜開了眼睛.
自己正躺在床上.不屬于自己的毯子還有枕頭.身體周遭的東西全都吸收了豐花盜汗的汗水,有點濕潤感.
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?是作了夢?還是什麼都沒夢到?頭重重的,眠睛內側很痛.豐花反覆眨動著眼睛,視線飄向暗蒙蒙的室內.窗外一片陰暗,雨聲嘩啦作響.就如天氣預報所說的,傳來可怕的雷聲.扔在地上的時鍾,顯示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二點.寒冷的空氣帶著一絲消毒藥水的氣味.
窗外閃過紫色的閃電,轟隆聲加上震動,讓房間跟著搖晃.豐花的意識在沖擊之中轉為清明,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.慌慌張張地環視周遭.沒看到京介.
豐花從床上跳了下來.腳踩到掉在地面的紙張,一滑之下差點跌倒.整個人撲過去抓著門把,飛奔到走廊.其實不用找,瞬間就能察覺四處都沒有京介的氣息.就在豐花嘴唇顫抖的時候,玄關的門鈴聲響起.
豐花跑向玄關,把門打開.不過豐花的期待卻落空了,站在門外的是穿著西裝的高大男子.是副家長石田.或許是傘沒遮到,石田肩上的布料濕到都已經變色.從他背後傳來的雨聲,比透過窗戶傳來的還大聲.
大半夜的,副家長要來繼續說教?豐花看著石田的臉,一股怒氣自動升起,不過嘴里吐出的話卻虛弱到連自己都覺得意外.
「京介他不在.」
「你哥哥人在哪里?」
幾乎和豐花同一時間,石田表情凶惡地問道:
「警護術者還有來找你哥哥的醫生和職員,被打倒在公寓附近.名為砂島禮子的成員也采取行動,殺害了負責對成員進行調查的三名術者.你哥哥跑哪兒去了?」
石田還沒講完,豐花就從副家長身邊穿過,跑了出去.走廊外頭有個不曉得是住哪間的中年女性,正遠眺著雷電,發出「哎呀——」的感歎聲.豐花用讓中年女性再度瞪大眼睛的速度跑了起來.
在傾盆大雨中,豐花咬緊牙根往前跑.衣服沉甸甸地掛在身上,鞋子里也浸滿了雨水,根本無法判斷自己這一刻是踩在地面還是踩在水中.天空每隔幾秒就發出閃光模糊視野.豐花直直往高中跑去.回想起白天在校舍屋頂找到京介時,他臉上那副苦惱的表情.豐花奔跑的路上既沒有其他人影,也沒有車輛.
豐花來到正門前,馬不停蹄地跑向大門.門雖然整個關上,不過只要翻過去就沒問題.就在心里想著不要在雨中滑倒——然後伸手過去的時候,一陣觸電般的痛覺從鐵門傳到豐花的指尖.痛覺透過手臂傳到腦部,豐花驚訝地往後倒,一屁股坐在水窪里頭.
豐花有好一會都無法動彈,只能茫然地被雨淋著.要說是靜電,那也太強了.似乎也不是打雷.她再次伸手,同樣受到沖擊,這回可是整個人都倒在水窪之中,而且手腳麻痺站不起來.
「這小鬼好蠢.光流脈使者缺乏學習能力.」
頭頂傳來女人的聲音,豐花抬頭一看.長發女子撐著黑傘,用冷冷的表情俯視著豐花.女人穿的是黑色外套,沒有撐傘的那只手握著一根長長的鐵棍.
是禮子的伙伴——?豐花想站起來,脊椎骨卻喀啦作響,只挺起了上半身.或許是對豐花踉嗆的模樣感到有趣,女人高聲笑了起來.
豐花低著頭,女人外套的衣角在眼前晃動.豐花咬緊牙關,調整呼吸.那個在屋頂錯身而過的矮個子少年,對了,那個少年不也穿著同樣的黑色外套?水窪表面映出豐花的臉,扭曲得十分厲害.
「那個小鬼,這回的空間隔離倒是挺賣力的.」
穿著成員服裝的女人從豐花身旁穿過,走向大門.成員用鐵棍前端在門上敲了幾下,然後轉向豐花,彎起嘴角.
「我這下不是來得正好?要是你再摸第三次,大概就會燒毀神經然後掛掉.」
「你是誰啊!」
豐花仰起頭瞪著成員說道.自己吐出的氣息,在雨中染成了白色.浸在水里的下半身,讓人有種體溫漸漸被奪走的感覺.
「京介人在哪里?那個小鬼指的是和你穿同樣外套的男生對吧?為什麼會冒出禮子以外的成員?你們想對京介做什麼?」
「好羅唆的小鬼,不要嘰哩呱啦亂叫啦!」
成員拾起一只腳,用靴子鞋底朝豐花下巴一踢.豐花的頭撞向地面.嘴里發出的悲鳴消失在水窪之中.
「我哪知道他在里面干嘛!」
成員用鐵棍戳著豐花的鼻頭,帶著不耐煩的語氣這麼回答.
「哎呀,大略都猜得到啦.那個小鬼每次搶走別人的任務,都會用同樣的方法來虐待殺害對象.那個人在團體的房間就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冰塊.雖然當事人說那是工作空檔時的消遺,不過我看根本就是一種病態.」
「什麼嘛,什麼意思啊.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啊.」
「我這不是在回答你了?就算現在靠冰凍勉強活下來,遲早液體也會腐敗,結果還不是得死.」
「你說誰會死?」
「對了,你是對象的妹妹?看你嘰哩呱啦的,跟那家伙都不一樣,害我都忘了.仔細一看,臉長得還真像.」
成員把豐花的問題拋在一邊,笑了起來.
「要是我在這邊把你給殺了,就當成是砂島消除了妨礙者,沒什麼問題.」
「什麼啦……你講了半天,是在講什麼啦.」
「我已經懶得手下留情了.你就先走一步,去等你哥哥吧.」
成員舉起了鐵棍.凶器的影子隨著閃電從上空中一閃而過.豐花忍不住閉上眼睛.
眼皮的另一端響起金屬互擊的尖銳聲響.臉頰有那麼一瞬間感受到類似火花的熱度,除此之外並沒有痛覺來臨.豐花徐徐睜開眼睛.一抹穿著白色外套的人影站在豐花身前,用自己的武器擋住成員的鐵棍.
「禮子……」
豐花低語著,被雨打濕的背影卻沒有回頭.白色外套的主人向成員跨出一步,握著武器的右邊手臂這麼一揮.刺耳的聲音響起,成員的鐵棍飛向空中.連傘也因為反作用力滾到了地面.
成員嘖了一聲,把手伸向凹折的傘.砂島禮子就站在豐花斜對面,望著身穿黑色外套的伙伴.雨從禮子的發梢滴了下來,在臉頰上形成水滴.
「你在做什麼?」
豐花還來不及搭話,禮子就先開口.聲音雖然平靜,眼神卻很凌厲.那是豐花從來不曾看過的表情.
「你的工作應該是監視我才對.」
「就是殺殺時間嘛.」
成員把傘撿了起來,歎著氣說道:
「反正你拖拖拉拉,我想沒什麼事好做,所以就答應小鬼的請求.既然被逮到,那我就收手啦.」
「泉見順也在校舍里,對吧?」
「好像是.」
「我的殺害對象也在里面?」
「你說是,那就是啰.」
禮子的外套衣角一翻,跑向大門.雖然豐花在背後叫她,不過禮子並沒有回答.禮子並沒有停下腳步,用鐵棍往門上一揮.白光一閃,鐵門在一擊之下崩毀.禮子踢開塵屑,朝著高中校區飛奔而入.
「哎呀——小鬼的空間隔離被你給毀啦.真是粗魯的家伙.」
成員在豐花身旁這麼說著,撐起傘邁步走往門的方向.她哼著歌,拿起鐵棍敲著地面.豐花慌慌張張地起身,從成員身旁穿過,跟在禮子背後追了過去.手腳的麻木感在奔跑之間逐漸恢複.
「禮子,等等我!」
豐花在樓梯口的位置追上了禮子.禮子對豐花不理不睬,直接穿著鞋走進校內.豐花雖然一直被濕答答的鞋子絆倒,不過還是拼了命在後面追.
「禮子,你跟其他人不一樣吧?」
豐花對著禮子的側臉不停呐喊:
「那些人全都殺人不眨眼,不過你跟他們不一樣.你是被逼的.你是來救京介的吧?所以剛剛才會對我……」
「你別搞錯了.」
禮子狠狠地瞪著豐花,將水滴從臉頰上甩掉.
「剛剛出手救你,是因為屍體要是莫名增加,報告寫起來會很麻煩.對我而言,你早就不是朋友了.」
「你騙人.」
「我沒有騙人,接下來我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務.我不想被別人奪走任務.就這麼簡單.」
「你騙人!」
「我沒有騙人,我會殺了他.」
禮子的背影漸行漸遠.白色的背影爬上樓梯,消失在豐花面前.不知道過了幾秒,豐花這才發現不是禮子加快速度,是自己停下了腳步.
豐花捶著自己硬梆梆的膝蓋,奔跑起來.穿過樓梯,可以看到走廊前方有單獨一間教室正亮著燈光.水滴從禮子身上滴落到走廊,一點一滴地,持續到開著沒關的大門那里.
豐花沖進教室,倒吸了一口氣.教室里有一大堆人.明明是半夜,卻有二十名左右的學生穿著制服,往窗戶方向不時鼓掌或發出笑聲.這是怎麼回事?豐花皺起了眉頭.雖然乍看之下氣氛相當歡樂,卻叫人完全無法安心.感覺很詭異.雖然想倒轉回頭,不過禮子確實進了這間教室.豐花抹去額頭滴落的水滴,對著學生的背說著要對方讓開.
學生正忙著喝采,誰也沒有回頭去看豐花一眼.豐花又叫了一聲,不過還是沒有反應.豐花于是推開學生往前走.被豐花推開的學生也只是笑著,並沒有抱怨.
就在穿越學生人牆的同時,前面窗戶的外面有雷電一閃而過.在閃電的照耀下,放在窗邊的長方形物體出現了陰影.豐花一開始還以為那物體是棺材.不過再度凝神一看,成群學生正盯著瞧的是個巨大的水槽.那是什麼啊?豐花甩掉再度流到眼角的水滴,朝著水槽靠近一步.底部那邊似乎看得到什麼.抱著玲洗樹樹枝的京介正閉上眼睛,沉在水槽底部.
豐花喊著京介的名字,跑向水槽.靠近一看,水槽內部滿滿的水有一半左右染上血色.豐花想把手伸到水中,指尖卻被堅硬的水面給擋住了.水面已經整個結凍.
豐花用拳頭敲著水槽的側面.透明的玻璃沒有半點動靜.學生在後方發出原因不明的歡呼,讓豐花的焦躁更添了幾分.地上有根長條形木材,她撿起來往側面敲,結果卻還是一樣.學生的鼓掌聲越來越大聲.
「我一開始就說過,叫你別多管閑事.」
背後傳來禮子帶著怒氣的聲音.豐花跟著轉身.禮子正在窗前和矮個子的少年對峙.穿著黑色外套的少年露出近似嘲笑的表情.
「砂島,看你全身都濕了.虧我還特地給你寫了紙條,說今晚會下大雨,最好不要出門.」
「這是我接下的任務.你不要來搗亂.」
禮子用被雨打濕的鐵棍朝地面重重一敲.豐花的身子忍不住一縮,站在禮子面前的少年,卻連眼睛都沒眨上一下.
「我可是在為你著想.」
「我說過了,這叫多管閑事.」
「是嗎?那你就快點殺了他啊.」
少年將雙臂環抱在胸前.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,和他矮小的身材實在不搭.豐花除了默默盯著兩名成員之外,什麼也不能做.
「你就劈開那個水槽,無所謂啊.現在對象既逃不了也無法移動.只要兩眼一閉,就劈得下去吧.對了,你不看對方的臉,成功率應該會上升吧?」
「泉見,你好像把我當成傻瓜.」
「你不要誤會.我只是擔心你.雖然得取消和一條之間的約定,不過是你做的選擇,那也沒辦法.」
少年從鼻尖哼了一聲,笑了起來.學生跟著鼓掌.
禮子的鞋底嘎地一聲,朝豐花的方向轉頭.豐花緊緊抓著水槽邊緣,搖了搖頭.
「不可以……禮子,你快住手.」
禮子走了過來,無言地把手搭在豐花肩上.細長的手指掐入皮膚,豐花皺起了眉頭.雖然勁道並不是那麼強,不過豐花卻無法抵抗.豐花三兩下就從水槽邊被人拎開,推到後方少年的腳邊.
「你是砂島從前的朋友?」
名為泉見的少年低頭看著豐花,這麼說道.豐花朝泉見一瞪,少年就露出更加愉快的神情.
「既然如此,砂島要做的事,你就別出手阻止.我們所待的世界,要是不像這樣一件件地完成任務爭取成績,就不會被當成人看.既然你也待在光流脈使者的組織,應該大約能理解吧?」
豐花並沒理會泉見,兩手往地上一撐,站了起來.朝著正和水槽對峙的白色外套身影狂奔.
禮子舉起了鐵棍.雷電狂響.窗口射進來的光線讓凶器和禮子失去了色彩,地鳴在豐花腳底晃動.
鐵棍穿透了水槽.發出類似悲鳴的聲音,玻璃和冰塊的碎片飄散在空中.學生可能把它當成紙做的雪花,高聲歡呼,跳上跳下地擋在豐花的前方.豐花雖然高聲阻止,卻沒有半個人聽見.
在學生的對面,可以看到京介正仰躺著倒臥在地面.意識似乎還沒恢複,濕透的肩膀微微顫抖著,變色的嘴唇吐出白色的氣息.手里的術具表面結了一層白色的冰.
禮子的凶器朝京介的身軀揮了過去.豐花再度對著禮子呐喊,聲音卻被學生的喧鬧聲徹底淹沒.禮子不斷揮動著鐵棍.京介表情扭曲,吐出的白色氣息夾雜了紅色物體.豐花拼了命踢開學生,抓著禮子的背.
「別阻擾我!」
禮子高舉武器,回頭盯著豐花.那是寫滿殺意的表情.是豐花從沒見過的模樣.看到那張臉時,豐花心里感受到的,就跟禮子在走廊丟出來的那句話一模一樣.
對我而言,你早就不是朋友了.毫無疑問,這是豐花自己的心情.
多麼苦澀.
耳邊傳來豐花的聲音.
京介靜靜撐開被冷到異常的水沾濕的眼皮.視野整片白茫茫的,看不清楚.不曉得豐花在不在身邊.不過可以察覺四周正充塞了各式各樣吵雜的聲音,還有自己的身軀正冷到不由自主地顫抖.
豐花的聲音.雖然不敢肯定,不過總覺得打出生以來,最先聽到的就是豐花的聲音.不對,應該是在出生以前.京介有種微妙的記憶,覺得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,雙胞胎妹妹就一直在跟自己講話.接下來非去不可的這個世界,想必十分吵雜.雖然感到無力也很想放棄,不過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,自己就決心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活下去.
腹側受到強烈的撞擊,讓京介的思緒隨之消散.撞擊還在持續,痛苦占領了全身.心髒正在喘息.我得活下來.京介握著冰凍的玲洗樹樹枝,凝聚力氣.我想活下來,我不要這種感覺.
京介對攻擊者念起古代術的咒語.
擊碎,消滅——啟動.
白色的世界染成了黑色.
雷聲聽起來就在附近.風夾雜著雨絲強勁地從身上吹過,濕答答的頭發和衣服卻沒有跟著搖擺.京介在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,他急促地喘息,徐徐環視著周遭.顫抖的指尖勾著玲洗樹樹枝.
自己正位在某間空教室里.天花板的日光燈全部碎裂,四周籠罩著一片陰暗.窗戶通通遭到破壞,雨還有風就從那邊灌進來.除了窗戶之外,三面牆壁也出現嚴重裂痕,可以透過去看到走廊的情形.一大堆學生倒在地上.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倒在那里,不過看起來就是全班同學擠成一團睡在一起.學生周圍散布著無數細小透明的顆粒,在雨中閃閃發光.
豐花就在京介的幾步之外.癱坐在地的豐花,正用茫然的眼神仰望著京介.雖然全身被雨淋得濕答答,不過跟其他學生一樣,沒看到什麼傷勢.
在豐花的斜前方,有某樣東西橫躺在那里.是什麼?京介皺起眉頭.那個紅白交雜,斑斑點點的東西,似乎呈現人的形狀.糾結成一團的是身軀.彎曲的物體則是四肢.頭部淹沒在紅色物體之中,看不清楚.紅色的物體——是血.白色的物體是外套碎片,肌肉撕裂,暴露出里面的骨頭.那是在近距離承受古代術威力的攻擊者身體.
眉心滴下的水滴冷冰冰的.京介終于掌握了狀況,向倒在眼前的攻擊者飛奔過去.他雙膝一跪,趕緊將對方抱了起來.地上的黑色粉末,似乎是被擊碎的鐵棍殘骸.
禮子的手因反作用力而下垂,軟綿綿地垂在地上,跟腐爛的漂流木一樣.沾滿血跡的臉微微動了一下.像在喊痛似地扭曲著.京介使出痊愈的古代術.一層淡淡的光芒包圍了禮子,出血是止住了,不過毀壞的身體並沒有修複.京介又念了一次咒語,還是沒有修複,于是再念一次.
腦子里一片空白.豐花用沙啞的聲音呼喊著,不過京介沒有理會,持續使用著法術.連續使用古代術損耗了內在的精神力量,就在京介開始暈眩時,禮子的身軀終于回複原樣.臂彎中的禮子像睡著般閉著眼睛.
「厲害.太厲害了,一條.」
矮個子少年從豐花身後走了出來.臉頰有細小的撕裂傷,夾在手臂下面的紙卷也化成了黑炭,不過少年還是笑容滿面地鼓掌.
「擊中砂島的只是沖擊波的一小部份.光是其中一部份,所有學生就都暈倒.被我置入的念頭,恐怕也都吹跑了.要是再靠近一些,連我都有危險.」
花了好幾秒的時間,京介這才想起少年名叫泉見順也,那個刺耳的聲音則是掌聲.
「為什麼最高階人士將你視為危險人物,這下我就懂了.能將人類的身體破壞到那種程度,又能修複到如此完美,真是堪稱神技.像你這樣的能力,除了人類之外,要影響整個世界都沒問題.一條啊,你是站在神與死神,絕望與奇跡彼此拉鋸的分岐點上.為什麼你的組織把你丟著不管?要是有機會,我還真想問問負責人.」
京介茫然地望著笑吟吟的泉見,下意識地握緊了術具.聽到木杖干巴巴的聲響,泉見開玩笑地倒退一步.踩碎了地上的透明顆粒.
一絲柔軟的觸感,覆上了京介握著術具的指尖.視線往下一看,是禮子的手正要握住京介的手.外表看起來五根手指已經回複原貌,不過卻感受不到半點力道.一絲微微的溫暖,包裹著京介濕潤的手.
禮子的睫毛顫動著,不過眼皮還沒有動作.不知道是不是作夢,禮子發出虛弱的聲音.你的手,今天還是好冰.禮子閉著眼睛,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.京介一下子無法呼吸,無法動彈.
「天啊,這里面是怎麼回事.亂七八糟的.」
走廊那邊傳來一個女子胡亂嚷嚷的聲音.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踢開牆上的裂縫進入教室.長發的成員來回盯著京介和禮子的臉,露出毫不遮掩的冷笑.
「我說過下回見面不會跟你打招呼,不過在能不能先請教一下?你們兩個抱得這麼親熱,是要讓我輕輕松松地一起砍死?」
成員不等京介回答,就「怎麼可能」地聳了聳肩.
成員拋下手邊的傘,用兩手握住武器.紅色的嘴唇一撇,快步走往京介他們的方向.好幾個倒在地上的學生被她踢開,從仰躺轉為俯臥的姿勢.
京介用玲洗樹樹枝指向成員,迅速使出攻擊系的古代術.一旁的豐花發出短促的悲鳴,撲倒在地.手杖前端發出閃光與暴風,視力瞬間失去了作用.風停之後睜開眼睛,發現牆上又出現一個大洞.成員就站在洞的旁邊,不悅地盯著剩下四分之一長度的鐵棍.
打偏了.京介正要再度舉起術具,一股比之前還要強烈的暈眩跟著襲來,手杖掉到地上.使用古代術會對術者的精神力量造成巨大負擔.看來是連續使用過度.京介想伸手撿起術具,不過才剛改變姿勢身體就一陣踉艙,和禮子一起摔倒在地.豐花再度發出悲鳴.
「看我的裝備,被你搞成這樣.」
成員的聲音傳來,京介的背脊被人猛力一踢.接著指尖就掐入了腹側.
「這麼一來,就不能處分你和砂島.難道要我寫報告,說武器壞了,所以把人活活踢死?大半夜的,我可不想這麼操勞.」
內髒碎裂般的痛楚,讓京介發出了呻吟.雖然想把禮子抱在臂彎中保護,不過成員的手卻搶先抓住禮子的頭.就在成員不費力地提起禮子的身軀,准備往牆上摔的時候.
「啊,糟糕.」
成員恨恨地低語.京介咬緊牙根抬頭一看,成員正眯起眼睛,看的不是京介和禮子的方向,而是破損的窗外.
「你們組織的人,派了一大堆人來救你.真是的,這都要怪某人,把小鬼弄的空間隔離給破壞了.」
「我可不想被那邊的狠角色看到.」
泉見點了點頭,拍拍外套衣角.
「雖然很可惜,不過今天就先撤退吧.」
京介正要用手肘撐起身子,肩膀就被成員踢中.成員用單手粗暴地抓著禮子,低頭望著京介說道:
「團體有規定,要在抵達現場的十分鍾之內將前任者處分.我們要先行撤退,也就是離開現場.至于你前女友的處分就晚點再說.聽懂了沒?」
「一條,再見了.」
在成員身旁用袖口抹著臉頰的泉見這麼說道:
「謝謝你為我帶來不少樂趣.剛剛看到的古代術,我會向最高階人士提出報告.啊,砂島要是醒了,你就把發生的事好好跟她解釋.之前提過的交易,你要是有興趣,就再考慮一下.」
京介正想說話,一陣暈眩卻再度襲來,視野整個發黑.臉頰傳來地面的寒意.
複數的腳步聲漸漸遠離.豐花的呼喊聲變得沙啞,禮子殘留在臂彎中的體溫緩緩散去.
明明是重要的東西,為什麼卻無法保護?
雖然說手很冰,不過總是為自己暖手.禮子的手指,手臂,全都受到了傷害,就算用法術治愈,這個事實並不會消失.雖然沒有半點攻擊的意圖,京介知道自己還是差點殺死禮子.
就算沒被他人視為危險人物,京介都對自己的能力,自己的存在感到恐懼.
大雷雨一直持續到天亮.
天亮了,雷電從虹原市上空離去,云層卻還留著,鎮上的大雨一直下到隔天.雨勢持續了一整天,正要枯萎的行道樹葉片幾乎全被吹落.到了隔天清晨,雨勢才好不容易轉小,天空依舊還是灰蒙蒙的.
連續幾天的雨景,一條京介就待在公寓房里不停地眺望.一步都沒踏出過房門.副家長有交代,在確定今後方針之前禁止外出,不過京介並不是為了乖乖聽話.雖然傷勢的狀況不佳也是部份原因,不過主要是哪兒也不想去.就連關在其他房間的豐花,自己也根本不想和她碰面.
看著雨的模樣,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.
在成員離去之後,副家長帶著術者來到校舍內部.校舍的修複和在場學生的保護等善後工作,就全部交由術者來處理.
經過了幾天,學生發現「神秘空教室」里的少年其實並不能為人消除煩惱,現在正在做些什麼?京介望向窗外這麼思索著.雖然有些微騷動,不過馬上就忘了,忙著展開新的話題.三分鍾熱度的虹原高中學生,大概就是這樣的模式.
我該怎麼做?
京介一直想著這樣的問題.
然後在某一天清晨五點.京介兩手空空地走出公寓.
或許本家和團體都還在思考對策,沒有任何人跟在京介後面.
搭上早班電車.暖氣效果不佳.在隔壁小鎮的車站下車.那是位在海邊的小鎮.走在被雨打濕的路上,什麼都無法思考.被計程車濺到水.搭上由親切男子所開的小卡車.收音機傳來演歌.來到海角,在高牆前面和小卡車道再見.被誤以為是企圖自殺的人.
攀過牆壁,終于來到白色建築物面前.
這幢建築物是本家的特殊設施.
名叫「燈塔」.
燈塔的玄關前,有個負責看守的術者站在那里.不過術者正靠著牆壁,悠哉地打著瞌睡.京介雖然打了招呼,不過術者就只回了一句夢話.京介自行解釋,剛才的夢話就是許可的意思.人口只有一扇玻璃門,很簡單地就開啟了.
建築物內部一片陰暗,灰色的走廊與樓梯平凡無奇地通往四方.內部設備感覺和學校沒什麼差別.就連樓上傳來的聲音,聽起來就像人的哭聲或笑聲,也跟某種雜音差不多,並不覺得突兀.雖然燈塔的存在,功能與地點都聽隔壁單位的中年女性說過,不過內部構造倒是沒有提及.京介原先還以為會是很誇張的景象,單調的設計反而讓人感到安心.
走廊前面有扇門,門上掛著寫有處理室的牌子.京介知道處理兩個字是什麼意思.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,往門的方向走去.
處理室的門是半開的,里面有個穿深灰色工作服的職員正在盯著電視.電視畫面上的射擊游戲正閃動著燦爛的影像.
京介跟對方打招呼,職員只往這邊看了一秒,馬上就又轉往電視的方向.似乎把京介誤認成收容者,告訴他說「早餐時間還沒到」.京介告知自己的意願,職員一臉詫異地說「今天沒收到能力封印者的聯絡報告」.要是對方覺得懷疑而向本家做確認可就麻煩了,于是說出「規定改了,聯絡報告之後才會送到」這種連自己都感到牽強的謊話.職員的性格很單純,就只說了「喔,這樣啊」,然後就將電玩游戲暫停,站了起來.
「你自己一個人來?」
京介點頭,職員也「喔」地一聲跟著點頭.
「那要怎麼做?要將術者能力與記憶封印到什麼程度?」
京介回答「全部」,職員的視線若有所思地,在京介與電視畫面之間忙碌地來回穿梭.
「全部……你是說全部?全部封印的人,最近就只有深廉寺一個.你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?年紀輕輕的,真是可憐.」
無所謂,京介這麼回答.
「搞不好會有後遺症喔.」
「我知道.」京介這麼回答.
「唔……那就趁著還有決心的時候把它完成吧.」
職員感慨良多地嘀咕著,把手伸向游戲機.他按下重新開機的按鈕,畫面中的影像瞬間消失.
有電視的房間內側還有另一扇門,京介被帶往那個方向.狹窄的房里有張類似牙醫在用的看診椅.除此之外,房里就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窗戶.對方要他躺上去,京介就跟著照做.椅子下面掛著寬幅的皮帶,在鎖骨,腰部與膝蓋這三個部位固定.這個姿勢就只能望著天花板.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才剛貼的,天花板所貼的紙白到叫人眼睛發疼.
職員正在准備些什麼的時候,京介對著天花板,徐徐地反覆呼吸.這不是自殺,他再度這麼確認.是的,這不是自殺.
連使用古代術的能力也包含在內,將所有的術者能力封印.一旦將牽涉到術者能力的記憶一並封印,結果就是失去大半人生的記憶.就這樣.就是這樣,並不會死掉.所以不是自殺.雖然確認過,胸口那份近似罪惡感的陰影卻沒有消失.雖然還有是死是活的差別,不過說穿了,自己都是想逃離事件.
要是自己不存在了,事件就會結束.問題是又不想死,于是只好這麼做.說是為了豐花,為了本家,還有為了禮子著想.其實全是逃避的藉口,但是除此之外,自己也不曉得該怎麼做.要是稍有遲疑,就會被家長和女醫生注射藥物.就算逃得掉,自己也已經不再信任自己.除非想出能夠不傷害任何人的解決方式,不然一旦禮子再來追殺,誰敢保證絕對不會反擊.就算發誓,要是身體又自行施術,那該怎麼辦?要是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,自己一定會發瘋.京介緊緊閉上眼睛,回到椅子旁邊的職員說「那就開始了」.
就在這個時候.門砰地一聲被人打開,職員驚聲呐喊起來.器具之類的東西掉落,在地上發出更加刺耳的金屬聲音.京介睜開了眼睛.站在門前,肩膀抖動喘息著,全身濕透的那個人正是豐花.京介最先想到的是,豐花像這樣子趕來已經是第幾次了?
豐花表情緊繃地說道:「為什麼你老是這樣?」聲音聽不出是憤怒還是悲傷.
「為什麼要一聲不吭地跑掉?」豐花說著,推開職員往京介的方向逼近.「是啦,我不像你有那種能力,要是出了什麼事,我可能根本幫不上忙!」豐花拉開嗓子大叫,然後撕扯椅子上的皮帶.
「可是沉默寡言的你有多麼痛苦,我比其他人都要了解.畢竟從出生以來就在一起,這點事我起碼還能做到.可是要是分開,我就沒辦法了解了.就算待在身邊,你都面無表情難以理解.好好留在我身邊嘛!」豐花用力把皮帶的殘骸丟到地上.職員在豐花背後「啊,啊」地發出不安的聲音.
「我也很痛苦啊!」
豐花低頭看著京介說道.不知道是雨滴還是別的東西,她的眼睛邊緣滿滿浮現一層透明的水珠.
「那時我想著,禮子再也不是我的朋友.雖然不願意,不過還是這麼想了.直到現在,我還是對忍不住要憎恨禮子的自己感到害怕.害怕歸害怕,為什麼禮子會講出那樣的話,我還是得自己去調查,接受.到時候,我也會努力接受自己的情緒.或許還會受傷哭泣,不過沒關系.與其什麼也不做,只能一個人關在房里哭泣,還不如照自己的想法去做.」
水珠從豐花眼里溢了出來,滴落在京介的臉頰.京介仰望著蒼白的天花板,開口說道:
「我要是想做什麼,說不定又會傷害到周遭的人.」
豐花吸著鼻涕.耳邊傳來職員倉皇離開房間的腳步聲.
「所以,我不想要那種能力.」
「可是……」
豐花又吸了一次鼻涕,把臉采到京介的視野里.
「可是你的古代術救了禮子,這也是事實啊.」
「問題是也傷害了她.」
京介靜靜地回答.出自自己嘴巴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板.雖然沒有夾雜情緒,聲音卻顫抖著.
「那時又冷又痛苦,意識都模糊了.不過施術的時候,在腦海的某種角落還是知道對方就是禮子.明明那麼喜歡,到現在都沒有改變,還是有辦法攻擊.下次說不定我真的會殺了她.」
「到時我會阻止你.你不要再自己獨自離開了.」
「你別說得那麼容易.」
「我哪有.」
「要是做不到,那怎麼辦?」
「就算做不到,我也不會怪你.說不定連我自己都無法阻止.這種事誰知道?連你也不曉得該怎麼辦.未來的事沒人知道,所以我們不能停下腳步,只能繼續往前走.」
豐花用手背胡亂抹著鼻子和眼角,說道:
「我跑到這里來可是很辛苦的.聽隔壁歐巴桑說之前曾經跟你聊過燈塔的事,我就跑到車站.雖然無法確定,不過總覺得你會在.可是忘了帶傘,雨好冷,路又好遠,被計程車濺到水,半路還想干脆回去算了,不過有開小卡車的人載我,告訴我說有個長得和你很像的人在海角那邊下車,還用將近百公里的時速把我送到.雖然被人說是亂來,不過我真的很努力.」
豐花用兩手手心掩著臉,啜泣起來.
「我會一直努力到最後.所以……」
豐花沒有再說什麼.京介的視線從豐花身上轉到窗口.
離開房間的職員,目前正在向本家進行確認.知道京介未經許可就擅自來到燈塔,副家長想必又要跑來說教.耳中開始耳鳴,異于往常的日常生活又要旋緊發條.發條一旦斷掉就會重新回返的世界.在那個世界之中,誰會活著,誰又死了?
在小小的窗子外面,雨已經停了.京介唯獨確認了這件事,閉上眼睛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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